比尔-拉塞尔:承君此诺,至死方休
“He’d have to die before he’d let you down.” ——Bill Russell
“承君此诺,至死方休。”——比尔-拉塞尔
1969年的拉塞尔处在人生风暴之中,他对篮球心生厌倦,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因而决定退役——那是他身上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一个夜晚,他接到父亲的电话,告诉他祖父卧病在床。父子都明白,八十多岁的祖父一贯像老橡树一样坚强,此前从未卧床不起过一天,如今橡树连根倒下了,性命也就在旦夕之间。
拉塞尔推掉了手上一切事务,回到故乡参加葬礼。在那里,他祖父永远是德高望重的“老拉塞尔”,家里的老族长,像陪伴他一生的骡子一样倔强不屈,拉塞尔自幼崇拜他的高傲与独立,敬仰他绝不为人作奴隶的硬气。
然而在葬礼上,拉塞尔却无法感受到悲伤。
“我很麻木,对这位老人所有的爱都无法让我流出一滴眼泪,为此我愧疚不安……我从未觉得如此和自己的感受隔绝开来。”直到两年后,他和他父亲谈话,他父亲郑重的告诉他:我一直看着你在大学赢下冠军,知道你去外国打过比赛(指奥运会和巡演),看到你在职业篮球中做的如此之好,甚至去过好多次波士顿给你加油。但是我最为你骄傲的瞬间,是看到你抛下一切坐飞机来参加祖父的葬礼。
听到这话,老人去世的事实终于砸在了拉塞尔心上。他意识到,之前他没能伤心,只是因为死亡太可怕,太难过,他拒绝接受。
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这样想。作为儿子,拉塞尔长期拒绝去探访他12岁时去世的母亲的坟墓,说扫墓是病态的,不是他的风格。他和朋友开尖刻的玩笑,说如果你死了,是令人失望的,是背弃诺言的。换过来说,对于他真正承诺的事物,只有死亡才能隔绝他的坚守。至少到他46岁写下《第二春》的时候,他的视线仅仅向着生的那一面,而拒绝去看死亡的阴影。
注:拉赛尔的自传《第二春》原标题为second wind ,这个词组原意是长跑者在越过筋疲力竭的第一波极点后,会突然进入惬意而轻松的兴奋状态,重新找到令自己舒服的奔跑节奏。
在内心深处,拉塞尔知道这是因为他从没有接受过母亲的死,以至于他甚至潜意识里默认只有主动放弃人生的人才会死。在拉塞尔心中,始终有一个12岁脆弱的少年在偏执的尖叫:我的母亲那么好,那么完美,怎么会忽然逝去?只要她想活下去,她就应该能够活着!她没有为我选择活下来,她抛弃了我!
这种想法甚至毒化了他和女性的关系,后来拉塞尔曾有过一位看似理性智慧的女友凯蒂(一位比他年长六七岁的脱衣舞女郎,和他无话不谈,有点像日本酒馆的妈妈桑,很奇妙的和他的母亲有相似的名字,一个是Katie,一个是Kitty),结果她一言不发的消失了,拉塞尔在五年后才从别人那里得知她死了。
也许是吸毒过度,也许是车祸,这位女郎确实放弃了她的人生。拉塞尔震惊,悲伤,内疚于放任她独自漂流进黑暗的死亡。即使曾有过那么多个聊到通宵的夜晚,但一再向她寻求安慰和指引的拉塞尔从未了解过她在友善大度之外的另一面,从没有怀疑过她可能吸毒。他没有真正去看,因而无法将她从死亡的深渊中救出。他只能执拗的继续向着生命的那一面前进,肩负起责任,直到命运将他带走。
自此之后,对拉塞尔而言,死亡就是隔绝一切承诺,约定,和责任的深渊,那里埋葬着他终年32岁的年轻的母亲,在五十年后,他仍然会为父亲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妈妈曾经打过学校的女子篮球,穿过运动短裤而激动的追问:“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个?!”一点和逝者互相联结的想象仍然能瞬间击碎他的心防:要是能早一点开始学篮球?也许?他妈妈会来看他的比赛?来教他?
拉塞尔心中的母亲是无上神圣的,以至于无论在现实或者文学作品里,我都没有见过被形容的如此完美的女性,在拉塞尔自传的前三十页,你会发现全世界社会习俗都在犯蠢挖坑发疯,而拉塞尔的妈妈却超拎得清!白月光都不够形容了!是那种手持利剑的大天使!
拉塞尔妈妈出场第一段就酷炸,小时候拉塞尔家里有老鼠偷鸡蛋,全家蹲鸡窝前围追堵截。拉塞尔的老爹当时犯坏,拿枪给妈妈,想看她被吓着说:这不是女人的活。结果呢?拉塞尔的妈妈拿起枪二话不说干脆利落一枪把老鼠轰成了肉渣。拉塞尔的的老爹一边吃惊一边瑟瑟发抖,回去就偷偷把手枪给卖掉了。
要知道,拉塞尔的老爹也不简单,他体重90多公斤,是个能拎着拉塞尔的哥哥和拉塞尔同时还背起他们母亲的壮汉。拉塞尔说,当时方圆几里地里只有我妈在强度上可以跟他抗衡。
有一阵子拉塞尔的老爹周末喝多了发酒疯,回家骂骂咧咧说我不该结婚,眼看情况不妙,拉塞尔的妈妈就让两个孩子去爷爷家,拉塞尔后来回忆说,当时他跟哥哥恐慌地迷路找爷爷,回到家却看到妈妈拎着个铁棍坐在屋外面带微笑,进屋爹摸着头上的包跟爷爷控诉:这娘们真狠心居然偷袭我,而拉塞尔的爷爷完全站在儿媳妇一边,一脸你还好意思抱怨的表情。
结果,拉塞尔的老爹被镇压了,从此再也没敢瞎喝酒,而拉塞尔自己全程赞叹:我妈妈结合了男女最高的优点,又温柔又硬气,没有一丝拉缺点。
所以,拉塞尔母亲一家或许才是构成拉塞尔人格的关键,他的母亲和母亲一家用自己的强硬和努力,为拉塞尔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家族——而这种东西为拉塞尔的精神世界提供了非常稳定的庇护,在看拉塞尔自传的时候,这个黑人族群天天晚上围坐给小孩子讲故事就真的让我很感慨,后来贾巴尔这种城市长大的黑人动辄发疯的“寻根问题”,黑人没有自己的文化问题在拉塞尔这里是完全不存在的。
虽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球员,而且所属主队还是宿敌关系,但退役后拉塞尔与贾巴尔的关系一直非常好(当然主要是因为贾巴尔极其崇拜拉塞尔)
再后来,为了解决孩子的教育和歧视问题,拉塞尔一家干脆从搬家到北方,因为北方比较有稍微正常一点的黑人学校,而不是纯粹的教堂学校,一直鼓励孩子上学,哪怕拉塞尔的母亲最后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了,死前最后的请求还是要拉塞尔他爹一定要把两个孩子送进大学。
在拉塞尔自传中,这一段描写让人动容。当时拉塞尔的老爹带着他们回老家参加葬礼,家里女性亲戚们纷纷伸出援手表示我们可以帮你养孩子,你一个人在北方带着孩子哪里过的下去,但拉塞尔的老爹却拒绝了,他说我对我媳妇发过誓了,在北方我的孩子才有学上。
拉塞尔一直都没接受妈妈死了,回北方的火车上,他爹一直在跟他们絮絮叨叨,说你们得收拾自己,像个人样,我对她发过誓会尽一切努力,你们也得努力,要自己做饭和洗衣服……
考虑到拉塞尔对死亡的看法,幼年凄惶被抛下的情感创伤。他一定尽力坚持了整个一生不肯抛下任何人,坚守母亲的教诲,尽力捍卫他家族传承给他的价值观,直到安享天年的逝世。对拉塞尔本人来说,应当是他唯一能接受的自然消亡的方式。这是一个好结局。他的父母,他的爷爷,他的宿敌,他的友人,或许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做完该做的事情后重逢。
那,拉塞尔本人的死讯令我失望(let me down)吗?我想说没有,他不是我在NBA里最喜欢的前五历史球星,我对他的爱不如对他妈妈的爱的十分之一。但是我得承认,那天凌晨一点多,我看到微信群里转发来的他的死讯,就像半夜在梦里踩空的惊醒,感觉脚下有什么隔着好几层的基石木板被抽走了,世界稍微下沉了一点点,也只有一点点,确实有什么地方空掉了。是以我觉得我有责任为这个空落落的感受写一些东西,写一些片段的极碎的印象。
黑人问题显然必定是他对自己承诺过的一个事物。我现在想起拉塞尔来,第一印象是大约2020年初的时候,川普尚且在位,我跑去看拉塞尔的推特,他的个人简介把社会活动家放在第一位,后面才是11个冠军。刷开的几条推特,模糊印象里有他为了卡佩尼克事件,带着总统自由勋章,一脸挑衅的下跪;有暴力怼川普的嘲讽;有60年代古早报道的截图:如果是为了社会正义,我随时都能抛弃全部荣誉从篮球界退役,篮球只是小孩子的游戏,而作为成年人应当对付的是社会。
记忆最深的一个形象是波士顿环球报的报道,拉塞尔冷冷地盯着前方,副标题是:“我整个生涯都在等待美国践行它尚未做到的承诺,因为我们的生命系于它的兑现。I’ve been waiting my whole life for America to live up to its unfulfilled promise, because our lives depend on it.”文字之中幽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控诉,那种你不干人事我就要盯你一辈子盯到死绝不妥协的感觉,搞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称呼他为美国种族平等问题讨债鬼。
他的讨债时刻从50年代开始,在57年第一次夺冠后就在报道中点名,NBA球队存在黑人配额的现象,球队有两三个黑人?也许是不错的。有四个?太多了吧,球迷会不喜欢的。当时他遭到了媒体的抨击,球队老板的亲自谈话,但是他坚持,每个想打上职业的黑人孩子都知道这个常识。在这之后,他罢过赛,写过控诉的书,参加过克利夫兰峰会,被媒体指责为忘恩负义的黑鬼,失礼,冒犯,令人难堪。但他从未因此沉默,他一直在坚持:这就是我的感受,我看到的问题,我的观点,我如实陈述。
68年黑人运动员团结起来在奥运会上抗议的时候,他们的宣传小册子《黑人运动员的反叛》认为他们说的是“比尔-拉塞尔在1957年试图说出,却无人肯听的话语。”他仿佛在旷野里呼唤,无人听闻。倘若他保持沉默,靠他的11个冠军,他本可以很容易的被波士顿球迷像天神一样崇敬和热爱。而他坚持把他的名声和荣誉兑换成更大平台上的扩音器,听着,美国,听着,这是一个男人在对你们说话,这是他认为自己必须捍卫的真理。他得到的,是愤怒的球迷闯进他的房子,在他床上拉屎,听到他话语的人恐惧他,攻击他。而他坚守他的立场,直到生命的最后。
最后该说些什么呢,还是回到开头的69赛季,拉塞尔对篮球开始厌倦,承认比赛动力逐渐消失,如果退役意味着运动生涯的死亡,拉塞尔坦然接受了它……他甚至在常规赛对子弹的最后一球安排绝杀战术的时候(以球员兼教练身份),突然嘲讽的笑起来,“我们一堆三十多岁的男人半裸着跑去抢球,喊出要杀人的战术名称,这是什么荒谬的事?”队友茫然的看着他觉得他疯了,而拉塞尔暗自下定了退役的决心,如果他不能严肃地全心全意对待比赛,那么篮球就不值得打。
拉塞尔没有对任何队友承认这件事,但是在常规赛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对唯一的一位对手倾吐了这个秘密。和皇家队最后一场比赛,大O一如既往地贡献了精彩的表现,全场都毫不留情的用左手变向(大O琢磨出来打拉塞尔最有效的一招)打他,拉塞尔悲伤地想到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比赛了,他在赛后去找大O:
“奥斯卡,我不会再打球了,在这儿,在这个场上,我想告诉你,和你对抗的这些年曾经给我带来多少快乐。”他的声音里满含慌乱和激动的情绪。大O极镇静地接受了他的决定,回以一句简单的“祝你好运”(Good Luck)。
那么,现在,在拉塞尔88岁的时候,也许他也因为病痛而逐渐失去了生活的动力,慢慢走向了离去的结局。在走之前,一生灿烂的拉塞尔有权对我们,对世界承认,和世界对抗的这些年曾经有过许多快乐时刻。
而无论来生或是死后的世界是否存在,我们也都应该像大O那样接受他的离去,坦然的对拉塞尔说一句:“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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